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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天青色釉彩的指令已经传到了全国各地的御窑。已经有成品被快马加鞭地运来汴京——当然, 它们的命运都是一致的,最终归宿都是宫外的垃圾堆。
宫内的气氛愈发紧张,小太监们完全不敢提“瓷器”二字,唯恐官家又犯神经。
赵佶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了, 撸着狗,喝着茶,整个人的状态愈发恍惚。
忽然, 怀里的小狮子犬蹿了出去, 蹦蹦跳跳奔出了门外。
赵佶:“哎……”
一只小狗而已,乱跑也没人管,赵佶让几个太监去追。
但那狮子犬到似有灵性似的, 别人追东她跑西,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。
*
佟彤决定主动出击。再干耗下去, 不定哪天胖佶记忆消退, 天青色就永远拜拜了。
她叼着一张纸,沿着隐蔽的花丛小径奔跑, 打算先将皇宫绕一遍,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或物,可以激发胖佶的灵感。
她用小狗的声音低声哼哼:“天青色等烟雨,而我在等你……”
北宋民间富饶, 皇室架子不大, 皇宫也修得小巧玲珑——据说曾经想要扩建, 但汴京百姓不乐意拆迁,官家拿他们没办法。
不太高的宫墙外, 可以清晰地看到汴京城的一部分天际线:开宝寺的塔尖,白矾楼的阳台,大相国寺的巨钟,还有不知哪个小吃街飘来的袅袅炊烟。作为一只鼻子灵敏的汪星人,佟彤差点跟着那香味出去了。
这是目前为止,全世界最繁华、人口最稠密的大都市。在它那年久失修、疏于维护的城墙之内,住着当今全华夏最为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们。
当然,在人们看不见的阴暗角落,危机和不堪也在时刻发酵酝酿。
她来到后宫,看到袅袅婷婷的美人们簪着花,在开诗酒茶会;她来到前朝,看到几个大官嬉笑并排,在小声讨论官家和李师师的绯闻;她来到太医院,围墙里一片烟雾缭绕,听说里头正在炼丹。
好一派奢华迷醉的太平盛世,如工笔画一般绮丽,又如薄胎细瓷一般脆弱。
忽然,她发现大内中苑东门里,透出一方翠绿树荫。那里面宁静异常,只有阵阵鸟叫。
完全脱离于外面的靡靡之音。
佟彤悄没声跑过去,大老远就听见一个屋子里有人在大声训斥。
“……院体画!院画!知道什么叫院体画吗!咱们是为宫里贵人们服务的!官家让怎么画,咱们就怎么画!哪容得你胡乱涂抹,拂逆官家的意!”
那个声音骂得抑扬顿挫,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,“你要是想升为正式画师,就听我的!你想画别的,可以!趁早滚出翰林图画院,回家画你村里的小桥流水去!”
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声说:“我……”
“我什么我!你一介小小学徒,吃我的用我的,这里没你说话的份!给我洗笔去!”
……
月亮门外,小狮子犬双眼一亮,脚下拐弯,溜了进去。
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翰林图画院诶!
北宋文化空前繁荣,当今圣上是艺术家最大的金主。宫廷设立了完整周密的画院制度,招募全国高手,不仅为宫廷和贵族提供绘画服务,还系统性地临摹古代名画,为中国古典绘画的保存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。
许多宋代以前的传世书画,在无数的乱世更迭之中,原作早已散佚,全凭那一张张“宋摹本”,才让后人们有幸目睹千年前的大师风范。
到了徽宗年间,画院前所未有的繁荣,汇集人才济济,基本代表了当代绘画的最高水准。
赵佶本人时常亲临画院,当个客座教授,指点画师们的姿势水平。
但最近他心心恋恋自己那个梦,画院都来得少了。布置下的“作业”也懒得批阅。
这不,让一个小学徒钻了空子,居然在工作时间画起别的来了!
画院待诏——大致相当于辅导员——是个山羊胡老先生。他正在捶胸顿足地数落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。
“……院体画……我带你这么多年真是白操心了!我还不如养条狗!……”
忽然看到一只小狮子犬跑进了画室。山羊胡正在气头上,呵斥:“畜生滚开!这儿没吃的!”
伸脚就是一踢!
佟彤躲闪不及,眼看一记大鞋底当头落下,呼吸一滞。
这副本太不友好了!
忽然那鞋底停在她眼前。被训斥的那个小学徒拉住山羊胡袖口。
“刘师傅当心,圣上御前似乎有这么一只宠物。”
要是他随随便便为小动物求情,或许还没太大效果;但听了这么一句话,山羊胡神色一变,伸出去的风湿老腿生生停在半路,一下子失去平衡,老腰一歪,手忙脚乱撑在案上,打翻了一碟浓墨,墨水洇湿了上好的宣纸,覆盖了上面的宫装美人。
山羊胡哀叫一声,扑上去:“啊啊啊啊——我的画!”
那小学徒却一点不慌,反而幸灾乐祸地微微一笑。
“毁了也无妨。”他声音清朗,“官家这次的题目是‘绝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’。师傅你直接画个美人上去,难道不觉得太过直白,白瞎了这句诗?”
山羊胡见他居然敢对自己的画说三道四,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你你……”
他吼:“那你说怎么办!”
*
作为国家级了多少次了,不许在画室里吃零食!!”
佟彤有点失望。在葆光的创作层里,希孟大概也是一片别人的思维的影子而已。
她乖乖地退到桌子后面,暗中观察。
“刘师傅,弟子是为你着想。”希孟见山羊胡略微消气了,这才开口,毫不在意地将那幅墨染的美人图推到一边,“这幅作品就别要了。呈到官家眼前,不被他骂就是万幸。弟子的意见是宁缺毋滥,您宁可告病交白卷,也别随便画个俗艳美人交上去。”
山羊胡勃然大怒:“你敢说她俗艳?”
希孟反驳:“官家自诩天下美学第一人,在他眼里,哪个女子不俗艳?”
……合着你还挺懂男人?
山羊胡咬牙切齿,“可、可……哼,你毕竟又没见过官家……但是……”
他实在说不出口,可自己真的是江郎才尽,没灵感了啊!
想他年轻时也是一方才俊,在乡里声名远扬,赞美声听得耳朵起茧。后来被推选进入了翰林图画院,也有过那么几幅得意代表作,够得上衣锦还乡。
但这人呢,年纪一大,思维僵化,难以避免。
希孟大约也知道刘师傅想说什么。他走到画室一角的小桌子旁,胸有成竹地揭起另一幅画。
“官家这次出的题目,弟子也试作了一幅。虽然无法参与考评,但也算是个练手。师傅若实在懒得再画,把我这幅交上去也行。官家看了若喜欢,也是您教徒有方,您脸上也有光。”
他说完,提起笔,在画中不起眼的地方署了自己的花押,算是完工。
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一幅习作。二尺来长的青绿山水,整幅画疏落有致,却又不显得刻板。肆意的笔触勾勒出空旷而幽静的山峰。峰目前的大宋朝有什么灵犀一点的天才,那也非他莫属了。
你行你上啊!
希孟猜出了她的意思,不以为然地一撇嘴。
“那么多名家重臣都没能找出那颜色来,难道我就能揣摩上意了?有这功夫我不如多攒点钱买吃的。”
佟彤碰一鼻子灰,忿忿地扯他裤子脚。
他事不关己地走出了颜料工作间,“来,跟我去饭堂。”
*
山穷水尽,佟彤可真要没辙了。
看来在这个世界里,乾隆反派就算不出现,天青色也是个难以完成的夙愿。
也难怪,看葆光的损毁程度,可跟先前几个书画不一样。人家只不过是脸上糊了点印章题字,丑则丑矣,不伤根本;这倒霉的葆光妹子可是直接屁股上被刻字,字字入肉,刀刀见骨,那破坏力更上一层楼。
——又或者,乾隆已经潜入皇宫,已经搞完了破坏?
她不愿无端猜测,在宫里又自由地转了两天,一个不慎,撞上了出行的官家。
“咦,朕的小狗!”胖佶双眼冒桃心,“你去哪淘气了,害得朕好想你!过来,过来!”
佟彤只好跑过去,舍己为人地被他撸了两下,抱了起来。
赵佶身边前呼后拥跟了一堆人。他信步走了一会儿,居然来到了翰林图画院。
“圣上驾到!圣上驾到!圣上驾到!”
五色鹦鹉站在他肩膀上,神气活现地呜哇乱叫。
院子里,二三十个中老年画师已经等待多时,见圣上光临,齐齐躬身行礼。山羊胡刘师傅也在其中。
官家是来巡查讲课的。前一阵子那个画师考评,大家交上去的作品他都阅卷完毕,感慨良多,特地亲自前来点评。
毕竟,国事可以不操心,朝可以不上,画院不能不管。
这次的考评题目是:“绝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”。
宫人们展开一幅幅考试作品。
绝大多数都画的是一个纤弱美人,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,有的诱惑,有的端庄,有的呆板,有的婀娜。
背景则是茅屋、山川、闺房、亭台之类。有的美人旁边还有个小侍女,有时候美人膝上还有个大胖娃娃。
美人各不相同,但相似的是,每一笔每一画,都带着渴望圣眷之心。
赵佶一幅幅点评过去。他果然是冠绝天下的艺术家,字字一针见血,将每幅画的优缺点捋了个遍。
画师们有的羞愧难当,有的茅塞顿开,有的皱眉思索,有的洋洋得意。
“可你们都没有领会题目的意境!”赵佶忽然提高了音量,“朕要看佳人,你们送来了环肥燕瘦、风格各异的佳人,功底都很不错;可若朕单单只要佳人,为何又要加上‘幽居在空谷’这句诗呢?你们又是怎么表现‘幽居’和‘空谷’的呢?别告诉我窗外那几层群山就算数!朕的窗外还有山呢!幽居,幽居又是什么意思,你们想过吗?……”
画师们面对官家劈头盖脸的批评,都低下头,用若有所思的神态掩饰失望。
都知道官家要的是创意,但大家都是国家级大师水准,努力上面拼天赋,“创意”可不是多熬几夜就能不请自来的。
赵佶等大家思考完毕,才笑吟吟地说:“待诏刘师傅,这次的作品新颖独到,意境深远,可以评为本期甲等。他的画,喏,你们学习学习。”
山羊胡刘师傅喜出望外,再拜谢恩:“圣上错爱!”
太监们展开刘师傅的画,顿时一片“咦”的声音。
那画中并没有半个美人,而是一片工笔细致的连绵山水。山峰奇诡,山谷和缓,留白适中,笔触老辣。
阳光从云彩中层层洒落,落在整幅画的唯一焦点上——空谷中幽兰数朵,篱笆一截,彩蝶绕飞,似有余香。
美人并未露面。然而画中细节,处处暗示美人的存在。
众画师这才恍然大悟,纷纷向刘师傅投去或敬佩、或艳羡的目光。
谁也没注意,赵佶怀里的小狮子犬突然蹿了下去,注视着刘师傅的画作,眼中露出又是疑惑,又是愤怒的神色。